還記得我在布魯塞爾旅館裡說過要戒網路的事情嗎？
我完全失敗了。戈格里亞勒不但有行動3G上網，而且還有三家門號在競爭，網路吃到飽一天只要1SSD（大約十元台幣），我抵達隔天就請人幫我買了張SIM卡，一點愧疚之心也沒有的忘掉戒癮這回事，重回網路世界懷抱。
除了戒網路之外，那天在布魯塞爾旅館我向瑞士大姐說過的另一句話是「我要好好珍惜這杯啤酒，這可能是接下來四五個月最後一杯了。」很明顯我那天真是錯上加錯、錯得離譜。
關於戈格里亞勒，我錯的可不只這樣。
例如『就算下雨屋頂也不會漏水』我就錯了。9月17日星期六，在戈格里亞勒的第三天，凌晨兩點我再一次全身溼透的醒來。這一次是因為外面下著大雨，而我床舖正上方的屋頂通風口會漏水。
發電機早就停了，我想開個燈檢查一下也不行。手電筒，我把手電筒放哪去了？唉，算了。迷迷糊糊中我決定縮到牆邊繼續睡，半張床今晚就讓給雨水吧。
起床第一件事是把床墊搬到門外曬太陽、把床架旋轉九十度，挪到漏水應該滴不到的地方，然後吃早餐，查房。烏塔在忙她的任務報告和各項未完文件，查房已經完全交給我處理。
週六日對大部份同事來說很悠閒，對我卻不是這麼回事。週一到週五早上查房有開刀房助手幫忙，週末假日他們不上班，十幾床病人都得靠外科醫生一個人動手。換傷口寫病歷開處方，全部處理完總得一兩個小時。這是我到戈格里亞勒的第一個假日，又花了更久時間，因為我打算把每一個病人的來龍去脈都好好整理清楚。
看過病人換完傷口，我把十幾份病歷搬到護理站桌上，仔細查看起來。這可是大工程，我們使用的病歷是南蘇丹衛生局的標準格式，一張A3紙正面右邊是基本資料、左邊是空白頁用來紀錄病情，背面則是心跳呼吸等各項生理數據的紀錄欄位。本地護士寫記錄往往不照時間排列，不管哪一頁找到個空白就用，住院住得久的病患光整理那一大疊病歷紙的順序就要費一番功夫。
看著看著，有個字烏塔寫得太潦草我認不出來，於是轉過頭向當天負責外科病房的護士問答案：「這個字寫的是什麼啊？」
他看了一眼，回答：「我也不知道。」
醫生筆跡之潦草有諸多經典笑話背書，看不懂好像很正常。但是他已經守外科病房兩天了還看不懂，那前兩天都給了些什麼藥啊？我大驚失色，立刻從庫房裡拿了一疊新病歷紙，把每一份病歷處方整理過，用印刷體盡可能工整地重抄一遍。
後來我才明白，在這兒從事醫療行為，最困難的一件事不是如何照顧病人，而是如何教育工作人員。
除了十多位派遣員之外，這片院區的運作實際上靠的是近百本地員工。其中包括檢驗師、病房護士、門診急診的臨床治療師等等醫療人員，也包括守衛、司機、廚師、清潔員、建築工這類非醫療人員。雖然理論上都接受過相關訓練，但這些訓練既不夠專業也不夠完整，一切還是要靠我們從頭教起。因為長期戰亂，過去幾十年的南蘇丹地區缺乏基礎建設，只有極少數人曾在難民流亡期間接受過有限的教育。這兒的人力素質低落到什麼程度呢？我曾經看過招考護士的題目，根本不是考醫療專業，而是考一些『磅秤顯示如圖，請問病人體重多少？』、『病人體溫38度，請問有無發燒？』、『3721-435+62=？』這樣在台灣應該是國小低年級的題目，即使如此還是很多人回答不出來。
專業訓練不足並不是唯一的問題。長期的戰亂不只破壞了教育系統，也摧毀了社會化歷程。大部分本地員工既缺乏積極幫助病人的動力，也無法理解為什麼需要遵守工作規定。再加上他們多半英文欠佳溝通不易，使得各單位的醫療照顧水準都相當讓人提心吊膽。這兒開醫囑可不是像在台灣『tramadol 50mg po tid x5 days（止痛藥口服50毫克每天三次吃五天）』寫完護士就知道該幾時給什麼藥，而是『tramadol 50mg po，Oct.01 6am，12am，6pm，Oct.02 6am，12am，6pm...』這樣在一大張時間表上寫清楚幾月幾號幾點幾分該給什麼藥、該做什麼事。即使如此按表操課，給錯藥、漏給藥、忘記量體溫血壓脈博、算錯點滴輸液量或尿量，諸如此類在台灣會被懲戒開除的事情還是每天在戈格里亞勒醫院發生。即使再怎麼三令五申，很多本地員工依然不覺得這樣的醫療品質有什麼不妥，甚至自信滿滿地認為我們這些khawaja醫生沒什麼了不起。我的其中一位開刀房助手就是其中典型，他有次告訴我說以後想轉任麻醉師，因為「看圖表給藥物就好，氣管插管、半身麻醉這些東西我看兩遍就會了」。
如果麻醉真有這麼容易學會，我當年早就走麻醉科了。
註一：十多位派遣員是平均值，數字時常變動。
註二：Khawaja 是阿拉伯文，字源據說是波斯文的「危險外地人」。非洲大部分地區都用這個字稱呼外國人，但現在單純是『老外』的 意思，已經不帶有『危險』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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