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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9月15日,我在戈格里亞勒的第一天,還沒完全醒來就大吃了一驚。

 

  伸手四處一探,確認身體底下床單全溼。昨晚沒下雨吧?就算下雨屋頂也不會漏水吧?那我......我幹了什麼好事?

 

  我流了滿床的汗。

 

  蘇丹是全世界最炎熱的地區之一,氣溫常在攝氏40度以上。南蘇丹稍好些,這時又是雨季,日間氣溫大概『只』有三十度出頭,入夜後更可降到二十度以下,對拒開冷氣已經數年的我來說應該很輕鬆。可問題出在我們的小屋土庫(Tukul)。土庫這個字原指東非地區傳統的圓形土牆茅草屋,被借來稱呼我們的單人宿舍。我們的土庫是四方形的磚牆建築,屋頂以木材骨架外搭鐵皮,室內空間不到兩坪。為防雨季地面積水,小屋有半米高的水泥底座,吸完一天熱氣到晚上就像塊烤盤,室內溫度比白天的室外還高。大部份同伴要花上幾周才能適應這種睡眠條件,我第一天接觸就能睡著,已經算是很厲害了。

 

  匆匆洗了個澡換一套衣服,喝了杯即溶咖啡當早餐,趕赴八點全體晨會。晨會相當簡單,就是在門診區前一塊空地,不分派遣人員或本地員工,所有人圍成一圈站著開會。卡羅讓我做了自我介紹,大家鼓掌歡迎,然後開始各單位工作報告。

 

  八點半左右晨會完畢,外科團隊到病房查房。外科病房有十張病床,但是病人太多,還跟內科借了四五張床。帶領查房的烏塔(Ute)是位創傷科女醫生,金髮碧眼身材高大脾氣硬,很符合我對德國人的刻板形象。我推著堆滿紗布的換藥車、兩位本地開刀房助手負責實際操作、再加上正在急診室幫忙的麻醉醫生伊果和另一位休假中的本地助手,這就是我們的外科團隊了。

 

  毫不誇張的說,這趟換藥是場震撼教育。深可見骨的創口直接用沾著碘酒的紗布進去掏洗清理,病患眼睛都不眨一下。趕不完的蒼蠅在病床邊盤旋,一有機會就成群空降在傷口上。烏塔低著頭書寫病歷,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和我說話:「有時候我真覺得這些人都是沒有痛覺的。」

 

  我看著那些傷口皺眉:「他們怎麼......怎麼這樣都還沒事啊?」以我的英文字彙能力,實在找不太到適合的形容詞來描述所謂的『這樣』是怎樣。

 

  「在歐洲,像這樣的病人早就敗血休克昏迷不醒送進加護病房了。在這裡?」烏塔頓了一下,「在這裡他們還能走來走去,活得好好地。你不得不說上帝把他們造得真了不起。」

 

  九點半,發電機準時啟動,手術台燈光亮起,今天的第一位手術病患一拐一拐地走進開刀房。這是昨晚由急診收進來的一個中年男子,左臀傷口感染,形成一片碗口大小的壞死。我們讓他在手術台上趴好,麻醉、消毒、鋪單,沿著傷口周圍切下第一刀。

 

  然後我看見膿像噴泉一樣噴出來。

 

  烏塔低聲咒罵,手忙腳亂地把抽吸導管塞進傷口,噴泉立刻急速減弱,沿著身體弧度無力的往下滴。我們繼續把那片碗口大的死皮切除,用手指進去探索積膿範圍到底有多大。她粗暴地在裡頭攪了一圈,把幾滴膿濺到我的眼鏡上。我轉頭看看抽吸器,裡面已經累積了兩公升。加上傷口內殘餘的,再把布單上、地板上、還有我們身上鞋上的都算進去的話,這包膿應該有三公升吧。我默默確認了一下記憶:嘿,這傢伙真的是自己走進開刀房的。

 

  烏塔抽出手指,宣佈這包膿往下一路通到大腿中段、往旁邊一路通到腸骨嵴前緣。我暗自慶幸至少沒有往前鑽到直腸,不然我們還得開肚子做個腸造口。她看著我,表情嚴肅:「Jack,這一定是戈格里亞勒給你的歡迎儀式。」

 

  我舉起手術刀:「I can survive this, I can survive everything.」(只要我能挺過這關,就沒什麼挺不過去的)

 


 

  病人送回病房已經過了中午。傷口雖然清理過了但還需要每天換藥,這病人顯然會陪著我們很長一段時間。

 

  閒不下來的烏塔從急診帶了個脖子流膿的老人到開刀房,要我去急診處理另一個手指感染的病患。我在更衣室脫手術服脫到一半突然聽見外面大亂,衝出來一看原來是病人聽說要打針麻醉就跳下手術台往外逃。開刀房助手連拉帶騙把他留下,一群人安撫了半天才終於把他哄回手術台。等我重新換好衣服走到急診的時候,那個手指感染的病人已經不見了。

 

  一天手術就在這連環鬧劇中草草結束。時間不過下午兩點,烏塔趁空和我點交設備。果然和之前一再接收到的心理建設一樣,開刀器械缺損情況十分嚴重,而且只有基本用具,沒有各種特殊功能的花俏配備。畢竟這裡每兩三個月就換一個新的外科醫生,不可能也沒必要為每個人都準備趁手道具。烏塔說缺損的部份她已經填了申請表,但根據MSF標準作業流程,我們至少半年後才會收到新器械。

 

  點交是個很花時間的工作,走出開刀房時已經天黑。廚房裡一片熱鬧,卡羅正在親自下廚加餐(果然是義大利好男人),還開了我帶來的白酒佐他珍藏的起司。餐後一群人圍坐營火旁天南地北亂聊,直到夜漸漸深,人漸漸散去。我藉著月光走回小屋,房內又是熱氣蒸騰難以親近,索性坐在門外暖烘烘的水泥底座上發起了呆。南蘇丹的雨季是四月到十月,現在正是這片土地生命力旺盛的時節。凡有燈火處都能見到密麻麻蚊蟲飛舞、有水窪處都能聽到轟隆隆蛙叫雷鳴。

 

  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任務第一天。然後忍不住,沒有理由的,微笑起來。

 

DSC_0160    


 

註一:即溶咖啡是國際大牌子但怎麼喝怎麼不順。本來以為是我手沖咖啡玩太久嘴變刁了可是同事也說跟在歐洲喝到的同一品牌味道完全不一樣不知問題何在總之這是我在戈格里亞勒四個多月的第一杯即溶咖啡也是唯一一杯。 

註二:在非洲荒野中的戈格里亞勒,所謂『夜深』的標準是晚上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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