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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戈格里亞勒的第二天,一樣是七點起床,八點晨會,八點半查房。因為衛材人力都不足,大部分病患的傷口都是兩天清理一次。前一天我只看了一半病患的傷口,這天要看的是另外一半。

 

  相鄰的兩張病床躺著一位老太太、一個小女孩,共通點是腿部骨折:老太太的小腿打上了四五根鋼釘做外部固定,小女孩則從腳跟附近打了根鋼釘拉繩懸吊重物對大腿骨折處做重力牽引。我從一整疊未經整理的X光片中花了半天找出兩人各自的手術前後照片,對著太陽辛苦的辨識著品質不佳又處處是刮痕的影像。戈格里亞勒醫院本身沒有X光機器,想拍張片子得要千辛萬苦把病人送到一百公里外另一所MSF醫院,還常遇上X光機故障或是技術員臨時請假之類問題。我總是懷疑那張X光對骨折治療的好處到底能不能超過來回兩百公里顛簸震動帶來的壞處。

 

  術後照片都是手術後兩個星期以上才拍的,如果治療有效果應該多少看得出一些恢復才是,但兩人的X光片上都看不出有癒合跡象。我和烏塔透露我的疑慮,委婉表示這兩張X光片已經是一個月前的影像了,應該再送病人去確認一下復原情形,不盡理想的話可能需要改變治療方針。烏塔立刻拒絕。

 

  「不行。才一個半月而已,骨折恢復沒那麼快。至少再過一個月我才會考慮。」

 

  我收起X光片,沒有繼續爭執。這種不容他人質疑的強勢自信是非常典型的外科醫生人格特質,我所認識的外科醫生多數都是這種樣子。這也難怪,一個缺乏自信的人,怎麼有辦法負荷每天用雙手承載他人生死之重?只是在自己專長的領域上有自信會是一種助力,在不了解的領域抱著盲目的自信就是一種危險了。有個笑話是這樣說的:上帝跟外科醫生有什麼差別?答案是:上帝知道自己不是外科醫生、外科醫生不知道自己不是上帝。

 

  暫且如此吧。等烏塔下週離開,我再安排送病人去照X光。反正都已經拖了一個半月,就算真有問題也不差這幾天。

 


 

  這天早上的手術是切除一條嚴重感染壞死的右腿。自從七八年前當實習醫生之後就沒再碰過這樣的手術了,我開得很小心謹慎,把一台本來一小時內可以結束的刀拖成將近兩小時。麻醉醫生伊果安靜的工作著,一點也沒有因手術延長而露出不耐,只是中間跑出去外面待了五分鐘----菸癮犯了。

 

  我從朱巴帶來那四條菸就是伊果急著要的。同事裡抽菸的不少,其中伊果的菸癮最大,在開刀房、病房以外的地方出現時幾乎都是叼著菸。伊果在開刀房裡的個性技術無可挑剔,是我剛開始MSF工作對自己還相當沒有信心時很重要的心理支柱。俄羅斯長大的伊果曾在俄國陸軍擔任軍醫,對於創傷醫學相當熟悉。我本來以為他的沉默是因為英文不好,後來才得知他已經移居比利時多年,法文相當溜,但同事們偶爾用法文聊天時他也只是一貫的微笑沒多開口,顯然是真的很寡言。

 

  午餐後無事,我正在醫院裡亂逛著熟悉環境時,被匆匆走過的烏塔拉住:「走,去病房。下午可能要忙了。」

 

  我們在28號床前站定。我知道這是個讓烏塔很頭大的病人。

 

  南蘇丹人民的宗教信仰多數停留在原始的泛神論自然崇拜,部落中仍存在持矛作法、我們稱之為 『Spear Master(持矛者)』的巫醫。這病人就是一位巫醫。診斷是,用矛戳破自己的肚子。

 

  這是在我來之前大約一個月發生的事情。我們始終搞不清楚他當初是發酒瘋還是跟家人吵架生氣自殘還是其它什麼原因,總之他狠狠的拿著作法用的長矛往自己肚子一刺一拖,把腸子都戳斷了幾截。他被送到醫院後烏塔緊急開腹進去清理,該切的切掉該補的補,清洗檢查數次沒有遺漏之後縫合傷口。但他的腹腔引流管隔天就流出糞便。接下來一個月裡長矛先生陸續又接受了四次手術,人越來越虛弱消瘦、肚子裡的狀況越來越難以收拾。當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來就像是具躺在床上的骷髏,只有眼神仍憤怒的瞪著人不放。

 

  烏塔匆忙趕來的原因和我猜想的一樣:長矛先生的肚子傷口爆開了。

 

  短期連續五次手術、腹腔內又一直處於發炎潰爛的狀態、再加上一個月無法經口進食的營養不良,讓他的腹壁傷口難以愈合,這一天終於支撐不住裂開來,肚子裡的糞水膿水緩緩往外流個不停,瀰漫過整張床墊再往下滴。他就這樣敞著迸裂的傷口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中,深深凹陷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我們。

 

  烏塔翻開病人的被子,只看了兩眼就開始向家屬解釋手術。我蹲在床邊繼續檢查傷口狀況,忍不住皺眉。如同意料之中的,病患和家屬都不願意再多接受一次手術,吵著想要回家。但是在烏塔近乎命令的說明之下,最後他們還是簽了手術同意書。我拿起病房無線電呼叫伊果,請他直接到開刀房和我們會合。

 

  當伊果踏進開刀房,得知是長矛先生要開第六次刀時,明顯的面色一沉。他直接了當的問烏塔:「這樣有什麼意義?」

 

  我懂伊果的意思。第一次開刀沒處理好,可以用第二次補救。第二次還不夠,可以再開第三次加強。可是第三次又失敗,甚至第四次、第五次都失敗了,病人的情況已經虛弱成這種程度,再開第六次刀的意義何在?但烏塔說得也沒錯:現在除了開刀,你還能想到任何有可能----哪怕是再小的可能----救回病人的方法嗎?

 

  烏塔一步也不肯退讓。伊果明白表示反對意見後,還是默默回過身去準備麻醉用藥了。我趁著烏塔去隔壁填手術資料的時候低聲安撫伊果:「這次有兩個外科醫生在,我們試試看,也許會不一樣。」

 

  我錯了。我們仍然無法處理他的消化道破損,只能勉強將腹壁縫合。不到一個星期後,長矛先生的傷口再次裂開。我讓家屬帶他回家。臨走他仍然睜著那雙憤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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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Spear Master身為部落宗教領袖有一些外人無法理解的習俗。根據本地員工說這個位置是父死子繼每一任Spear Master都會預知自己的死期先挖好墓穴到那一天自己躺進墓穴讓人活埋。長矛先生和家屬非常擔心自己不照習俗被活埋而是死在醫院裡的話會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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